留白(ObserverZero)

世界 你好

高山流水

在星际联邦第二次中期选举前夕,我在距离半人马座不远,但远离航线的空域里意外捕捉到了一个古董飞行器,与之相关的,我从垃圾堆里翻出了一本我早年高价收来的,在母星的冻土里发掘的笔记,结合了我的一点个人想象,有了以下的这个故事,和一个集尘器的烟头,再过一个宇宙时,人马座A的视界边缘就将出现在右舷,感谢自由宣言,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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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124年10月24日

“距离全面的‘人类回归计划’正式开始,还有不到两年时间,我奉命回到当年的事发地和现在污染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以期记录下一些数据和影像资料。”

“今天傍晚,在沿318国道向西徒步近两周后,我和向导抵达了距离0号污染区核心150公里外的城郊,这里有大约三年前C区考察队留下的安全标记点,再往前就是真正的无人区了,我们在这里稍作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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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临近黄昏,远处嵌在广袤平原上的太阳像是一个在杂物间里经年陈灰的劣质乒乓球,暗色的边缘泛着来自时间的旧塑料味儿,仿若悲悯地注视着贸然闯入这封闭空间的陌生人。

碎裂成块的柏油马路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满头银发,另一人看起来却还该是待在课堂里的年纪。大而厚重的旅行包淹没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夜,这个脸上已然沟壑纵横,白发稀疏,但实际上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将在乱世中磨出的厚厚心防稍稍卸下了一些。

“我父母是‘那个时代的人’,世道刚刚乱起来的时候,我出生了。”

“我告诉你!”他酒意上头,手臂夸张地挥舞起来,“我和‘那些人’可不一样,他们,他们……”他猛地站起来,结果重心不稳,身体向后仰去,看起来却像是要拥抱这深蓝的天空,另一人赶紧扶了他一把,而他却只顾着护住手里的酒瓶,“他们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蓝天,没见过森林,没见过山和水,地下到处都是尘土,和无穷无尽的灰色。他们麻木得心安理得,活得如虫豸般,庸碌到死,哪里是人!”

“但是你看,哈!真搞笑,地上什么都没有,他们毁了地上曾经有的一切,然后告诉我,假以时日,地上的一切都会恢复……可笑的‘人类回归计划’,它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地上的环境根本不适合生物生存,我没几年好活了……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朋友……就此别过,祝你好运。”向导自顾自地撞了另一人的杯,再次咽下酒液,仿佛咽下破碎现实的沙土。

另一人手里捏着个东西,是部手机,少见的完整,前天晚上捡的,电只剩了个底。这是历史课本上的老玩意儿了,向导捯饬来捯饬去也只能反反复复地播放那几秒开机音乐。

向导反复听了几遍,问:“诶,那谁,你有没有觉得耳熟?”

“……没听出来。”

“高山流水啊,你小学不学历史吗你?”

“抱歉,还真没学过。”

火堆旁的石头上落下了一只不怕人的乌鸦,三只眼的。深秋的旷野是寂静的冷,它靠近了火堆,将脑袋埋到羽毛下,睡去了。

乐器的弦音从手机中流泻出来,仿佛荒原上长出了一股清流,于是这清流漫过漫天黄土,从山脚,流向了山巅。

“向导,你一直不让我问你的名字,能问问原因吗?”

“……其实没什么原因,我没名字,我父母生下我没多久就失踪了,当时我是当地区政府接管的第1478个儿童,所以我最开始就叫1478。”

“抱歉,我不知……”

“……后来我叫过1044,689,347…,现在是15,因为排在我前面的都死了。”

“啧,其实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名字。”

“?”

“……我记得我有一个发音大概是chenchen的小名,但是。”向导晃了晃酒瓶,剩余的一点液体旋转着,篝火透过玻璃在他酡红的脸上映出多彩的光,“名字可太容易重名了,但数字不一样,看起来很相似,但每一个都独一无二。”

向导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拽出来个项链,在另一人眼前晃了晃,旋即又收了回去,那东西看起来很像军用的身份识别牌,但又不完全一样,珠链粗糙许多,牌子却是崭新的。

“牌子是政府发的,三年更新一次,链子是拿死掉的家人——‘我们’互相的称呼,的牌子熔了做的。”映着火光,虚假的岁月痕迹在他的脸上淡去了,方才的疯癫也仿佛昙花一现,“死掉的人,同伴会把他的链子解了,洒在他的尸体上,牌子带回去,熔了,串进自己的珠子里。”

“不过,我一般都是建议我的同伴留着。”

“为什么?”

“这链子在黑市上抄到天价了!我上次看的时候一百颗的值78.3克高纯的MAP*。”

“……听起来挺浪漫的,我是指‘葬礼’的那部分。”

“浪漫?浪漫在这鬼地方值它娘的狗屁的八十克MAP!”

两人对视,继而大笑,笑声在旷野里传出去很远。

笔记上如此写道:

“向导说是送我,但是自己喝醉了,一声不吭地睡下去,他一贯是个兔子般警醒的人,第二天却怎么推也不醒,我留了个礼物给他,是出发前就准备好的,花了我攒下的大半零花,回收站的老板说酒的牌子叫茅台,在战前是种非常名贵的酒,一瓶能换100克天然烟叶。”

“那部手机彻底没电了,我不会用,也留给了他。”

 

脚下柏油路的裂隙里挤满了深秋的枯草,视线上移,便看见被废旧汽车堵塞的出城高速,时隔经年,当献血,烈焰与咒骂都已经化作地上沉默的沙土,来人却仍依稀可见当年人群的愤怒与惊惶。

再向远处望去,巨大城市的轮廓已隐现在天边。

他驻足拍照,构图中晦暗的城市仿佛立于铅灰色的云端,与底下的废旧汽车交织出结局般的超现实主义。

沿着公路走了数个小时,他看见于茂密草丛中一闪而过的幼鹿的身影,高大而繁盛的银杏,徘徊在深秋寒风中的巨大蝴蝶和天空中鹰鸟的翅膀。

他不时拍照,有时用笔做些记录。

城市的阴影逐渐近了,“成都”在秋日的余晖下,在灰尘与污黑的血迹中,为二十多年来的唯一访客做出最为盛大又沉默的欢迎。

当年的凌乱和荒芜跨越二十年的时光,一夕复活在来者的眼前:街道残破如三流画家笔下的粗糙素描,秋末金黄的银杏叶铺满长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丰厚气息,闻起来仿佛一杯由污泥,灰尘和鲜血勾兑而成的陈年劣酒,诱着五感尽失的旅人堕入美妙的深渊。

深渊朝来人露出了鲜红的笑脸。

那是一套被丢弃的玩偶服,依旧鲜红,蜿蜒于阶梯之上,像凝固的血液,又像历史的尸首。

他顺着视线的落点往上看,保安亭,雕像,破碎的玻璃穹顶——然后是依稀的“科技馆”三个字。

他轻巧地翻越了闸机,踏步走进。

黑暗中隐约可见神舟五号的仿制模型,和太平洋彼岸的鲸鱼骸骨,他尝试着按动开关——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科技馆仍有不知来源的电力供应,电灯刺啦两声,亮了。

整个空间都好像活了起来,展台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照亮了底下的介绍词,他一一扫过,脚步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仿制模型前,解说词适时响起。

“旅行者号上携带着一张黄金唱片,这是一块镀金铜板,记录了所有人类语言的问候,大自然的风声、雷声、鸟鸣……27首经典乐曲,包括中国的《高山流水》。”

然而与这解说词同时响起的,还有盖革计数器猛然密集的爆裂声。

笔记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

笔记里贴了很多照片,大多都在漫长的时间中变得灰白,再难辨认,只有一张手绘的城市图景,抵抗住了各色宇宙射线,保留了一点颜色,画面上部是浅灰色的天空,漂着薄雾般的云,下端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被画者模糊成了深色背景上的一条条亮线,这两者中间夹着数不清的高楼大厦,一点红色透过高楼的间隙,给整幅画打上光影。画者并不专业,绘画大约复刻于某张照片,虽极尽细致,线条和色彩仍都十分僵硬。

这纸片被夹在笔记中,背面写了一首小诗:

走吧,迷途的孩子

去向那未知的深空

和一个精灵手牵手

这个世界的悲伤太深了

而你不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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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笔记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后续仍有。我的兼职是“星际废品回收员”,你要问我的主业是什么?我主修的历史,每个星期都要给那些满脑子都是“历史的浪漫”的年轻小姑娘小伙子们上些毫无意义的课。当然,这些也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这并不重要,今天是个大日子,所以我得用我早就衰老的大脑回想一下这件事的起因。

那是个平常的日子,就像我在开头说的,我开着船在半人马c区游荡,在深空中捕捉到了一个飞行器,很小,混在一堆太空垃圾里。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块铜板,众所周知,由于某些种族情绪,伦理等等的原因,如今局势动荡,考古学是个大冷门,甚至多有禁忌,显然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做一个留声机并不困难,只是找诸如“电线”这样的零件花去不少时间。

我听到了这首《高山流水》,然后跑回我在玫瑰星云的仓库翻出了这本笔记。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我要回到地球,去完成当年没有完成的“人类回归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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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记录的动作,拍拍裤腿站了起来,打开了个人终端,屏幕上逐渐亮起的点是在宇宙各地受邀参与这场盛事的人们。

老头有些惊讶——这比他预想的多太多了,事情一路发展到现在,似乎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发言——继续前人未完的事业。

“星历3022年1月1日,‘人类第二次回归计划’正式启动。”

人们开始欢呼,屏幕上,无数流光交汇与此,炸出一片绚烂的烟火。人们期待着一个陌生的文明在他们眼前展开。

 

与此同时,星网最大投影库网站的首页正在滚动播放根据黄金唱片复原的《高山流水》,这背后的故事也被做成了数个版本在各地流传。

“你觉得那首《高山流水》真是古人类写的流传到现在,还是后人牵强附会的啊。”

“多半是后者,毕竟这都多少个世纪过去了,但是管他呢,死人又不能说话。”

 

 

*猜测为某种精神类口服化学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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